周叶-手腕（37）
37
叶修的越野车撞破兴欣武馆侧门的时候，包荣兴正和几个兄弟蹲在一旁院子里练拳。包荣兴染一头金毛，只穿着一条背心和松垮的裤子，足足露出一身结实的腱子肉，配上那头染得乱七八糟在后脑随意扎起的黄头发，十足一股煞神的风范。
“老大？”包荣兴猛地站起来，惊讶地叫道。
叶修坐在越野车正座上，冲他乐呵呵一笑：“包子。”
“哇，真是老大！”包子顿时兴奋起来，叫道：“老大，你怎么突然来了？上次他们还跟我说你还得在外面待一段日子才来，原来是骗我的啊！”
“没骗你，临时有事才先过来的。”叶修不想多说，随口带过这个话题，“老板娘和雪峰呢？”
包子平时脾气就有些憨直，闻言并不多想，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，高兴道：“吴哥出去了，果姐就在前面。我得赶快去跟果姐说你来了……”
“先别跟她说了。”叶修果断地说，“你叫几个人，跟我出去一趟。”
“出去做什么啊，老大？”
“杀人。”叶修回答。
“……”叶修道，“我们去打架的，你怎么也上来了？”
后座中间的安文逸推了推眼镜：“武馆人手不够，包子说都上车，我就跟上来了。”
“你胆子还挺大的啊，安医生。”叶修忍不住乐了，从后视镜里认认真真地看他一眼：“我说你们医学高材生是不是都有那么点冲锋陷阵的梦想啊？”
安文逸脸上浮现茫然之色：“为什么说都？”
“哦，我以前也有个搞医药研究的朋友。”
他没有说完，安文逸不禁多问了一句：“后来呢？”
“后来打架死了。”叶修平静地回答。
安文逸：“……”
在这个关口，他忍不住有点怀疑叶修是想把他吓回去。叶修看了一眼他脸上剧烈的神态变化，笑了：“也不用这么夸张吧。到时候你记得离我近一点就行了，关键时候我好捞你一把。”
……所以到底有没有那么一个前车之鉴？
安文逸表情复杂，忽然身边的包子大喊一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，他高兴地道：“老大！已经看到你说的地方了！”
方明华等人的车并未跟叶修跟得太紧，但是好歹没有跟丢。叶修的车走小路，一路上绕得方明华等人心火上升，不知饶了多久，总算看到叶秋在前方荒僻处停了下来，见状方明华等人送了口气，忙将车也停下来。
方明华拿着望远镜里看出去，只见接连好几个人从孙翔的车里下来，又从车里搬下了好些重火武器。方明华看的忍不住皱起了眉，心道叶秋这是要做什么？
身边一个下属道：“方先生，翔哥好像不在车上啊。”
方明华瞪了他一眼，没好气道：”我像是眼瞎吗？“
“不，不像……”
下属一脸讷讷。
叶修为什么坐孙翔的车，孙翔又到了哪里？方明华嚼着一根烟，心里正兀自烦恼，听见身旁的一个兄弟突道：“方先生！他们好像在准备伏击！”
“什么？”方明华心头猛跳，扭头问道：“这是去哪儿的路？”
几个兄弟被方明华的反应吓了一跳，连忙翻找地图，好半天得到了答案：好像是嘉世的地盘。
没错，是嘉世的地盘。
方明华呆了一呆。
“……哦。”方明华淡定了一些，“先不要妄动，看着再说。”
旁边四五个人声音嘈杂了一些，有些不满。方明华回头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，他们不敢再说，老老实实安静了下来。
方明华心里叹了口气：他怎么会不懂身边这些人的心思。
自从上一任掌门驾鹤西去那件事之后，私下觉得丢了面子要复仇的人、真心爱戴张先生的人、野心勃勃想怂恿周先生开疆扩土的人、乃至想要踩着叶神这位旧时代的神尊上位的人，逐渐形成一股声音，凝成了一股绳子：嘉世这件事总要还回来。血债血偿，就是道上的规矩。嘉世是，陶轩是，叶秋自然也是。
报复当然不是坏事。仇恨的力量能把内部的力量拧成绳，聚成刀。而且方明华自己何尝不想让这些人偿还当时羞辱他父亲之仇？只是他更冷静，更理智。
至少在叶秋和嘉世血拼的时候，他方先生绝对不会下场的。
方明华笑笑，拿着手中的望远镜下意识远远望了一眼叶修。
这一眼，恰好看到穿一身简单衬衫长裤的叶修从车里出来，叶修靠着车门，静静地同车里的一个男人说着话。忽然，他若有所觉似的往方明华等人的方向看了过来，方明华心头一跳，连忙去收望远镜。然而此时，叶修目光陡然转了回去。
方明华：“？”
再定睛一看，只见叶秋肩头耸了下去，一只手捂着腹部，垂下头，脸色瞬间变得不太好看。他一只手撑着车才没有倒下去。
他身旁的戴眼镜的男人被吓了一跳似的，一把扶住他，开口要问什么。叶修轻轻摇了摇手，笑了一下，重新站直了身体。
……
方明华不禁皱起眉，露出饶有趣味的神情。叶秋病了？受伤了？
“方先生，咱们要不要趁机干他们？”一个下手也看到这一幕，在他身后问道。
“等等，再看看。”方明华回答。
叶修对自己身体状况还是有点数的，点数了包荣兴等人下去拦车，他自己不下去，和安文逸两人在山坡上的高点隐匿起来做他的狙击手。
叶修戴上单片的墨镜，蹲跪在地上，专心望着他镜片里的道路和来往车辆。
他做正事的时候神态很正。卷起袖子，露出一段线条利落清晰的手臂，手端得极稳，一眼闭一眼睁，一动不动宛如古典石像。
一片沉静中，是安文逸先开口了。安文逸说话时带了一丝医生看病人时特有的责备，还有严肃：“你是怎么回事？”
“什么怎么回事？”叶修回答地漫不经心。
“一路上你一直在碰颈后腺体和下腹部，还出现了三次干呕反应。异常症状这么明显，你当我是瞎子吗？”安文逸从后面看着他，面无表情道，“好歹我也是个医生。”
叶修笑了，从单片墨镜后面回头夸赞似的看了安文逸一眼。
“别这么说啊，你可是个好医生。”
安文逸是医生，医生最怕患者这种自己不当回事的态度，看了心头就有气。他脸上皮肤绷紧，一句“不要讳疾忌医”已经到了嘴边，脱口而出的时候，叶修已经回过头，张口说了一句话，他只这一句话就把安文逸说懵了。
“我怀孕了。”叶修说。
安文逸：“……”
看着安文逸瞬间变脸的样子，叶修笑得前仰后合。
安文逸表情几度变化，叶修终于忍不住乐道：“怎么？想帮我诊脉吗？”
安文逸：“……不，不用了。”
他愣在原地反应了很久，眼镜后面的双眼不住往叶修肚子上看。叶修也乐呵呵地任由他看。
“你认真的？”安文逸问。
“骗你干嘛？”叶修笑，“巧了，我这次本来也想见你面的时候问你一点关于怀孕的问题。”
“……我不是妇产科的。”安文逸面无表情回答。
“我知道啊。不是保胎问题，其实是关于我以前打的抑制剂针。”叶修说得漫不经心。
安文逸难免一脸迟疑地听叶修说，他是不信多一些，然而听叶修说到是自己以前那个朋友研究的私用禁药，以及他身体怀孕前后异状时候，安文逸终于皱了皱眉。
“……”
“怎么？有兴趣了？”
安文逸看他一眼，勉强点了下头：“你先把抑制剂给我看看。”
“哦。”叶修单手从口袋里翻出两管抑制剂，交到安文逸手中。
“这个？”
"嗯。"
安文逸看了一眼，随手将它们装到自己口袋里。
天落雨了。
港城是海上岛城，除台风天外，雨云也时常从海上席卷整个城市。
“……”周泽楷忽然停住话，静静望向百叶窗外。轮回S大厦会议室在最高层，这座大厦高耸，几乎插入雨云中。
会议正好开到一半，周泽楷从来说话声音不大，瞬息间被突如其来的雨声湮没了一半。
侍应生连忙去拉百叶窗内的隔音窗帘，周泽楷定定地望了一眼被白色的雨丝淹没的城市，出了会神，这才回过头，继续慢慢地讲他的发言。
……
“啊啊啊啊！”
此时的郊外，包荣兴将一个嘉世成员按在地上，手中的手枪顶入他的喉咙，连开了两枪，这才慢慢爬起来。
“最后一个。”包荣兴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。
兴欣几人面前有四具遗体横陈地铺在公路上。雨从天空中落下，打湿了地面上的血注。
“还好下雨了，也、也方便处理。”兴欣武馆一个年纪轻轻叫罗辑的大学生在一旁喃喃地念，两腿止不住地发抖。他慌乱地擦着额头上落的雨。包子突然用强健的胳膊一把把罗辑抓过来，搓揉着叫道：“好了好了！”
“你干、干嘛！”
包荣兴哈哈大笑，两人正在闹，身后短发的女子说，“你们收拾一下吧，我去接叶修他们下来。”
“好叻。”包荣兴乐天地笑道。
唐柔淡淡一笑，转头往山坡上走去。
叶修选的伏击地绝妙而且偏僻，而且这场大雨下得好，遮挡住了可能来往的路人。杀掉目标的同时没有误伤到可能的人，唐柔心情倒是很不错，她立起帽子挡住雨，走到山坡一半已经远远看到路的另一边下来了两个人。
是叶修和安文逸一同下来了。
她颇感奇怪的是安文逸居然板着脸，强行扶着叶修的胳膊，由这个瘦弱的医生和叶修居然分别提了两包器材。
咦，唐柔惊讶地笑了：这可有点奇怪。
“叶修……”唐柔招呼了一声，还没有说完，忽然急促道：“小心！”
叶修是不用她预警的，在她发觉不对之前，他已经飞快地回过头，一只胳膊连着包抬起来，皮质的包面正好挡住一颗子弹。安文逸反应得比他迟了太多，在他发现不对劲之前，叶修已经借着后退的去势将安文逸用力往唐柔的方向一推，安文逸站立不稳，“啊”了一声，不倒翁一样猛地倒向唐柔。
唐柔一把扯下自己遮挡了视线的帽子，一手拉住安文逸，另一手抬起枪往连射两枪。
她枪法准狠，可那偷袭者丝毫不管唐柔安文逸，径直冲着叶修的方向又连射了两枪。
是冲着叶修来的？唐柔神色顿时一凛。
“怎么样？”
“没受伤。”安文逸忙说。
唐柔抓着安文逸，一时看不清叶修怎么样。
“叶修？你没事吧？”唐柔抬高声音道。
下雨天山坡地滑，叶修刚才被包带着向后倒了几步，天地茫茫，她看不见他到底如何。隐约在急促的雨中听见叶修低低地闷哼了一声，唐柔秀眉紧蹙，连声询问：“你还好吗？”
但叶修没有回答。
“叶修？”
安文逸脸上神色震动，甩脱唐柔的手，朝叶修方向冲去。
唐柔紧绷一张俏脸，果断扭头往子弹射出的来处冲了几步，然而她困惑地顿住脚步。那里已经没有人了。
……只射了两枪就走了？唐柔迟疑了一瞬，一咬牙，转身朝着叶修的方向奔去。
“你开枪做什么？”此时的不远处，方明华转过头看着于念，紧紧皱眉问了一句。
“方哥，刚才机会太好……”
方明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。
于念咬着牙，不服气地辩道，“为什么不让我射杀他？！叶秋可是咱们轮回的大麻烦……”
“轮回？你不就是想借机杀叶秋自己成名？”方明华反手在他脸上重重甩了一巴掌，骂道。
“……”于念咬着牙，不肯作罢。
方明华又骂了句什么，旁边两个保镖当即将于念的头按下来，将兀自不肯低头的于念架到了一边去。
“啧。”方明华用手帕擦着手指，皱眉最后看了一眼叶修的方向，却只看见了如瀑的雨帘。
……真死了吗？方明华强行压下心头莫名的不安，暗啐了一口：操，死不死关轮回什么事。
唐柔三两步赶到的时候，雨水已经冲刷得地面石面上形成了凹泉一般，她先是发现了血色，惊讶地发现叶修脸色苍白地倒在地上，正积蓄着力量似的想站起来。
安文逸跪在他身边，忙跟他说：“你别动！”叶修茫然地眨了眨眼睛，静静看着他。天雨地滑，他跌得太急了，又去推了安文逸一把，只来得及拿手臂上挂着的包垫在腰腹后面，现在脸色都是苍白了。
他的小腿上也中了那人最后一枪，但还好没有中骨头，伤得不重。
唐柔见状先是松了口气，又提起心来：“叶……”
叶修的脸色不对。她心想。
叶修正直直地看着安文逸。他目光凝注，似乎想说什么，但是没有说出一句话。
“我知道，我知道。”安文逸被他的目光看着，抓着头发，语无伦次地跟他承诺。
唐柔不敢打扰。她半蹲下来，将自己的连帽衫脱下来，搭在叶修上方。唐柔定睛看去，却被安文逸慌张的手法弄得心头一跳。
其一，安文逸暂时没管叶修腿上的子弹，其二，他专注地盯着他的肚子。这是跌了一跤的模样吗？不，不像，这分明是……不会吧。
安文逸的手去摸叶修的额头，没有发烧。然后落在叶修的后颈上，却觉得烫手，他不免吓了一跳：“叶修，你……”
而这个时候，他定精一看，叶修已经几乎失去了意识。
车横冲直撞地开到兴欣武馆门前的时候，梳着高马尾的老板娘陈果从门中冲了出来。她早已听人说叶修来了，正又惊又喜地想问什么，却首先看到了叶修闭着眼睛躺在后座的样子。
陈果一惊，不待她开口询问，包荣兴已经一把将叶修抱起，往后院的医疗室奔去。
“老大，老大？”包子将他放在安文逸医疗室的床上，金色的头发都湿了，他害怕地看着叶修。
叶修仍闭着眼睛，没有丝毫动静。
安文逸伸手迟疑地试了一下叶修的后颈，只觉得仍是滚烫得厉害。
“你帮我叫阿宁一声，准备手术。”
包荣兴哦了一声，忙去外面叫护士。
安文逸看着叶修，一咬牙，转身去准备医疗器具，忽然听见身后病房上传来声音。
“……帮我保住他，小安。”
安文逸手一颤，猝然转回头，看见这个强大的omega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，乌黑的眼睛正瞬也不瞬地看着自己。
“……”安文逸不知道他是什么醒来的，但是能醒来总比昏迷要好。
说句难听的，不管孩子怎么样，都还是个胚胎而已。至少，至少叶修不能有事。
“我尽力。”安文逸回答。
但下一刻，叶修平静地说：“无论如何。”
“……”安文逸艰难地说，“你冷静一点。叶修。”
叶修没有回答。他苍白的脸上仍是惯有的心平气和的平静的神态，却看得安文逸心中动气。安文逸重重放下手里的针管，忍不住争辩道：“我当然会尽量帮你，但是你知道不知道你自己的状态？如果危及到你自己，或者……”
“小安。”
叶修声音很哑，但是两个字而已，他说得很坚决。
安文逸：“……我不知道你的ALPHA是谁，但是叶修，如果真的出意外，想一下，你的ALPHA在这里，你有没有想过他会不会让你这么做……”
这句话说完的时候，他发现叶修平静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。
“你放心。”
叶修笑了一下，眼中闪过微弱而明亮的光晕：“……他很喜欢他的，你不知道。”
安文逸不知道自己是被他哪一个表情打动，但他还是在叶修目光下，慢慢地点了一下头。
“……我会帮你。”安文逸说。
叶修认真地对他说，谢谢。
安文逸干巴巴地说：“不用谢，谁让你救过我的命。”
叶修微笑看着他。
他已经太累了，在安文逸匆忙开始干活的时候，叶修得到他的承诺，已经闭上眼睛，很快再次睡了过去。
他的呼吸声轻微，白炽灯笔直地照射在叶修的脸孔上，投射下深刻的阴影轮廓。
雨还在下，道路被堵塞，天色已经逐渐晚了。
阿宁进入医疗室，一针麻醉下去后，叶修彻底睡了过去。
安文逸与阿宁将电极管贴到叶修身上，一边在他身上操作，一边不住观测着显示在凸面上的数据，安文逸忍不住久久地皱起眉毛，口罩下的嘴唇抿出两道向下的纹路。
“安医生……”
阿宁叫了他一声，安文逸不服气地摇头。
他不知道折腾了多久……也许有两三个小时？叶修的状况仍是异常的一条红线。
“怎么可能……”
安文逸焦虑地念叨。阿宁也满脸紧张地看着叶修的数据。
不对劲，安文逸想道，叶修的状况明明已经稳定下来了，没有外物刺激，胎儿明明应该已经安稳下来了才对。为什么还会是这样？还有哪里不对？
忽然，安文逸脑内灵光一闪，想到了什么。
叶修白天曾经跟他说过什么……，好像是抑制剂？对了，叶修打过私用的抑制剂！
安文逸猛地转头看向自己脱下的外套。
外套的口袋里鼓出一个微小的形状，是两管密封的抑制剂。
叶修再次醒来的时候，已经是次日的凌晨。
雨已经停了。
他醒来时候，手术的白炽灯已经关掉了，室内淡淡的白色灯还在照亮一切。但奇怪的是，手术结束了他却还躺在这个手术间里。
叶修很慢地将目光转到一边，他看到了安文逸布满红血丝的眼睛。
“……失败了？”叶修哑声问。
安文逸很慢地摇了摇头。
“不，他还在。”
叶修没有变得喜悦，他平静地看着安文逸，等他继续说。
安文逸摘掉眼睛，逃避似的揉了揉眼睛。他张了张口，仿佛很难找到一个词汇一样，几次三番想说话，又再度闭上嘴唇。
终于，安文逸拿出一管被他拆了封取过样的抑制剂，低头问叶修：“你打过多少针这个？”
“……”叶修说，“挺多吧，记不太清了。”
“……你的腺体异变了，叶修。”
叶修看着他，眼神微弱地动了动。
“叶修，”安文逸闭了闭眼，说：“这个孩子从头到尾，就没有可能活下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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